
第二节 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困惑与焦虑
安妮·布雷兹特里特于1612年出生在英国英格兰中部的北安普顿郡。由于父亲托马斯·达德利(Thomas Dudley)“有一段时间任第四代林肯伯爵的管家”[28],所以安妮·布雷兹特里特自幼生活在林肯伯爵的庄园里,有机会在伯爵庄园的图书室里阅读了大量的经典著作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作品。虽然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父亲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但是他认为宗教信仰与文学欣赏之间没有矛盾,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积极主张提高青年女性的哲学和文学修养。1628年,16岁的安妮·布雷兹特里特与她爸爸的助手西门·布雷兹特里特(Simon Bradstreet)结婚。西门比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年长9岁,受过良好的教育,是剑桥大学的毕业生。照理说,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可以在英国过上一辈子富足优雅、体面幸福的生活。然而,达德利一家不仅文明高雅、仁爱慈善,而且仰慕上帝。他们认为人生历练是上帝教化人类灵魂的过程。当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六七岁孩子的时候,她说:“我就开始明白事理,并学会凭自己的良心做事。”她还说:“当我长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心变得越来越世俗了,离上帝越来越疏远了。”就在她结婚之前,她还说过:“上帝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痛处并且让我身上长满了痘疮。”[29]在她来到新英格兰之前,她觉得自己已经经历了许多痛苦的事情,学会了把世界看成一本写满了上帝意旨的书籍,并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慢慢解读。
然而,新英格兰艰苦的生活条件及移民中惊人的高发病率和高死亡率使安妮·布雷兹特里特难以置信。她甚至开始怀念在英国度过的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她在日记中说:“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和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且我的心为之感到不安。但是,当我相信这是上帝的计划时,我屈服了,跟大家一起上了波士顿教堂。”[30]可见,安妮·布雷兹特里特是一位既虔诚又有责任感的基督徒。然而,她对自己在这个“新世界”所将要面临的艰难困苦并没有多少心理准备,“无法温顺地恪守新英格兰许多更加严酷的基督教新教加尔文宗教义”[31]。虽然她的内心有疑问和挣扎,对新英格兰清教主义的清规戒律及不可动摇的父权权威表示怀疑和不满,但是她仍然善于把自己的焦虑心情与她所信奉的清教主义赋予她的严肃认真的人生态度结合起来,养成了既有独立坚强的个性又能够包容隔阂的性格特征。
17世纪的英国和新英格兰,女性在家庭与社会中所处的低下地位,以及她们生命中暗淡的光景或许也是造成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内心困惑与焦虑的另外一个原因。在英国,自中世纪以后,教会和国家形成了一整套系统的习俗与法规,妇女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始终比较低下;而且主张不受天主教和东正教控制的新教改革运动更加体现了男权中心的思想,因为新教徒首先反对的就是天主教所强调的圣母玛利亚的核心地位。在新教徒的眼里,丈夫和父亲在家庭里就是上帝的代表,他们的话语就是上帝的道,是不容置疑的。在北美殖民地,法律规定了妇女在家庭中必须服从丈夫,而且丈夫对整个家庭,包括家里的奴隶,有绝对的控制权。如果说马萨诸塞殖民地所开展的清教运动在为妇女争取社会地位、政治权益和经济利益方面取得过一些成就的话,那么17世纪30年代发生在北美的安妮·哈钦森(Anne Hutchinson)反对清教法律事件又将这些成就毁于一旦。安妮·哈钦森主张宗教改革,可是她无视教会律法,声称自己能够直接听到上帝的声音,能够直接与基督交流,并且在自己家里组织祷告会等活动。为此,她最终于1638年被教会放逐,徙居长岛,且家人被逐出马萨诸塞湾。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安妮·哈钦森在殖民地人们的脑海中始终象征着会给清教家庭和社会造成危险的智慧女性。
然而,安妮·布雷兹特里特居然能够在这么一个对女性有着种种偏见和限制的清教社会文化背景下,坚持创作诗歌、发表诗作,而且还因其诗歌创作的才华受人尊重。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原因让安妮·布雷兹特里特能够如此倘然地去面对北美殖民地时期清教家庭社会中妇女所处的地位问题?又是什么精神力量能够让她如此倘然地去享受其他女性所不敢想象的自由人生?显然,第一个答案是因为她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家庭里。要不是在她的父亲和她的丈夫这两位先后都担任过殖民地总督的政治要人的庇护下,安妮·布雷兹特里特是不可能享受到这份不寻常的自由的。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父亲和丈夫在移民北美之后的前15年间,经历了一个艰苦的创业过程,但最终是成功的。他们家几次搬迁之后,于1645年定居在安多弗(Andover)。父亲发了财,不仅成为罗克斯伯里(Roxbury)的首富,而且曾一度担任马萨诸塞殖民地总督。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丈夫西门先是一名法官、议会议员、皇家参赞,最终也担任了殖民地总督。1633—1652年,安妮·布雷兹特里特为西门生了8个孩子,料理家务、养育孩子,真可谓贤妻良母了。家庭的成功与富裕为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物质与精神生活提供了保障,也为她的智性追求创造了条件,她逐渐地开始在这块“蛮荒之地”上扮演起一个积极的女性角色,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更高的追求。
“不经常洗刷的房子很快就会使爱清洁的住户感到厌恶,同样,不能保持纯洁的心灵也就不适合作圣灵的所宿之处。”[32]与其他清教徒一样,为了不断地使自己的灵魂更纯洁,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经常反省自己的缺点和错误,并用清教教义来对照自己的所作所为。1630—1633年,她没能怀孕生子,于是她把这种情况归于自己的过错,认为这是她没有讨上帝的喜欢而受到的惩罚。安妮·布雷兹特里特曾经说:“我经常感到茫然和困惑,因为在我的朝圣旅途及对此的反省之中我并没有找到其他圣徒们所拥有的永恒的喜乐。”[33]安妮·布雷兹特里特是一位富豪的女儿和总督夫人,而且养育着8个孩子,无疑是一位贤妻良母,但是她又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高智商的基督徒,既虔诚又富有责任心,而且十分重视自己的精神生活。因此,她的现实生活与精神生活经常发生冲突。在她的生命中,容易出现一些反叛的困惑与焦虑,而这种困惑与焦虑常常体现在她的诗歌创作之中。
我举头望着高处耀眼的太阳,
光芒被枝繁叶茂的大树遮蔽;
我望着天空,越发感到惊诧, 25
低语:“像您那样该多荣耀呀?”
这世界的灵魂,宇宙的眼睛,
难怪有人把您当作上帝贡拜,
如果我不懂,我也一样贡拜。[34]
诗中那光芒四射的太阳象征着“世界的灵魂,宇宙的眼睛”,是人们心目中顶礼膜拜的“上帝”。然而,诗人又感到“惊诧”,因为那枝叶繁茂的大树居然能够遮蔽太阳的光芒。虽然上帝拥有无限的“荣耀”,但是如果我们不举头仰望,上帝的光芒仍可能被大树遮蔽。“假如我不懂[得这个道理],我也一样贡拜。”可是,我们既然懂得了这个道理,我们是否就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在诗人的眼里,大自然的意象与太阳的光芒一样美妙,世俗的爱与神圣的爱一样值得我们去敬拜。尽管这首题为“沉思”(Contemplations)的诗主要是赞美上帝的,但引文中最后一行的虚拟语气所蕴含的幽默寓意显然又将诗人内心的困惑与焦虑演绎得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