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门英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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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飞龙在天之疏勒战歌

1

戊己校尉耿恭的指尖,深深地抠进冻土的缝隙,青铜剑鞘与玄铁战袍,摩擦出细碎的火星,如同心里忠贞不屈的火焰。

三丈厚的积雪下,半截乌木箭杆的狼头浮雕,在暮色中泛着青光,这已是今日第七具匈奴斥候的尸体了。

“戊己校尉大人,西南角发现新鲜马蹄印。”军吏范羌举着火把,凑近城墙,火苗在他凹陷的眼窝里跳动,“比昨日深了半指,可能是匈奴汗国的重甲骑兵。”

戊己校尉耿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那些铁蹄,来自车师王国北道的重镇,左鹿蠡王部的主力,此刻应该正在疏勒河畔集结。

几个月前,奉车都尉窦固等部的汉军主力大军,奉旨撤离西域诸国后,这支重甲游骑,便如同附骨之疽般,逡巡在天山北麓。

“传令各营,熄灭火把。”剑柄上的“汉威”二字,硌得掌心发疼,耿恭望着西方渐次亮起的星辰,下令道,“让斥候扮作牧民,带着整捆干草出城,寻找战机。”

子时三刻,疏勒城四门訇然洞开。三十个披着毛毡的“牧人”,驱赶着牛羊,干草堆里暗藏的连发弩机,泛着幽蓝的光。

当第一支鸣镝划破夜空时,埋伏在雪谷中的汉军,突然扯动绊索。轰隆之声,不断传来。数十张强弩齐发,裹着冰棱的箭矢,穿透匈奴重甲,在月光下划出诡异的弧线。

为首的匈奴军队百夫长马卡龙,突然勒马,白骨面甲下传来金属摩擦般的低语:

“疏勒城的汉狗,你们也学会用冰做箭了?”

2

戊己校尉耿恭,站在匈奴汗国将士的尸堆中央,用匕首挑开匈奴军队百夫长马卡龙的锁子甲,细细查看。

百夫长马卡龙身上,暗红色血珠顺着金丝刺绣的云纹往下淌,却在触地的瞬间,凝结成冰珠。

耿恭忽然注意到马卡龙腰间悬挂的鱼符,那枚刻着敦煌太守印文的青铜牌,边缘的磨损痕迹,竟与三年前在屯田图上见到的纹样一模一样。

“校尉大人!”军吏范羌,捧着从百夫长马卡龙怀中搜出的羊皮卷,“这是他们用来联络的密文!”

油灯照亮密密麻麻的北虏文字符,耿恭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些文字描述的粮草运输路线,竟与去年秋收时失踪的二十车辎重的路线完全吻合,没有内奸做北虏奸细,是万万不可能知晓得如此清楚,戊己校尉耿恭一阵心疼。

北风卷起帐帘,露出角落里堆放的乌孙昆莫进献的粮食。耿恭颤抖着捧起那只鎏金马灯,灯座底部的错银铭文在火光中显现,浮想联翩:

“元封元年御赐,博具第七十九件。”

记忆如潮水涌来,二十年前霍去病远征西域时,那位年轻的将军,就是带着这样的器物出塞,去征讨匈奴军队,取得大捷的。

3

帐外突然传来金戈相撞之声。耿恭反手抽出佩剑,本能地做出戒备。

剑锋里映出闯入者那英俊冷静的面容,闯进大帐的,是本该镇守车师前王辖区柳中城的己校尉关宠。

戊己校尉关宠一来,就给耿恭带来了令人震惊的噩耗。两人相见,没有多余寒暄,就很快转入正题。

“戊己校尉大人可知晓,车师王已与匈奴单于,达成密约,欲率联军,夹攻汉军西域各部驻屯军?

末将已经将西域的局势,报告了朝廷,请求朝廷支援。末将听闻,新近朝中出了大事,似乎与至尊有关。如果真是这样,援军就难以希望,我们唯有自救了。”

戊己校尉关宠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明日卯时,车师与匈奴两军,将在金蒲城和柳中城,同时发动攻击,让我们顾此失彼,首尾不能够相应,不能够相互救助。

希望戊己校尉大人,提前戒备。”

“多谢关校尉!校尉多多保重!耿恭不会让北虏得逞。”戊己校尉耿恭的剑锋,重重地砍在案上,目送神情疲惫的戊己校尉关宠的身影,迅速远去。

耿恭没有想到,这一次与关宠,在疏勒城的匆匆相见,竟然是与戊己校尉关宠的永远的诀别。

4

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谒者关宠,受大汉天子明帝的派遣,担任戊己校尉,率领数百汉军驻屯军将士,来到了车师前王国下辖的柳中城驻守。

其时,汉屯垦军的驻屯之地柳中城,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地方,没有亭障壁垒,更没有城池,一切都是开天辟地,从头做起。

戊己校尉关宠,初到柳中,就率领部属将士,开垦土地,种植粮食,还常常趁官兵休息之时,在赤亭登高,瞭望当地的地势军情。

突然,戊己校尉关宠,发现了西南地方的这一片葱绿之地,惊喜不止,带着戏谑的口吻,笑着对部属将士说道:

“哎呀,诸君,本校尉发现了一块良田沃土,这可是一块风水宝地。本校尉心中,似乎有一种预感,本校尉的一生,都要与这片葱绿之地,结下不解之缘了。”

部属将士,都跟着上司关宠,笑了起来。

数日之后,关宠率领部属将士,再次穿行于这片葱绿的山林之中,寻找可供开垦的土地。关宠这才发现,这原来是一片非常难得的柳树林。几十户土著居民的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树干粗大,枝繁叶茂的柳树。

关宠走累了,就率领部属,在树下休息。看到垂到地下的柳枝,都能把人的影子,完全遮盖,关宠兴奋不已。

关宠当即上前,询问当地的土著百姓,此处的地名。土著百姓大多逃难至此,皆喏喏连声,却并不知晓,当地的地名。

关宠大笑起来,对部属和百姓说道:

“诸君,既然此地并无名姓,那就按照我们大汉的规矩,因地势景观取名。关宠斗胆,就取名叫柳中城吧!”

柳中城因此得名。

从此以后,关宠带领屯垦军兵士,在此屯田积粮,养精蓄锐,保护当地官吏百姓,预防匈奴汗国军队的侵袭。

5

不久,匈奴汗国单于栾提知之,就知道了汉军驻屯车师前王国柳中城的消息,如鲠在喉,感觉眼里揉进了一粒沙子。

匈奴汗国单于栾提知之,勃然大怒,对部属说道:

“诸君:

汉贼有言,‘卧榻之侧怎容敌人酣睡’?西域是我们的属国,这一伙汉贼,居然喧宾夺主,到我们匈奴的地盘,驻扎屯垦,这是哪一门子的道理!

本单于,定要赶跑他们。”

匈奴汗国单于栾提知之,庚即下令,派遣大军,会同新近归顺的车师前王国军队一道,进攻汉军驻屯军驻守的柳中城。

柳中城是新建的营垒,没有险要,可以依托。而明帝驾崩,年轻的章帝新近继位,无力支援西域各地的汉屯垦军。

北匈奴汗国已经大大衰落,北匈奴汗国军队,与汉朝廷各地驻屯军,反复争夺,战斗打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才稍占便宜。

最终,车师前王国柳中城的汉驻屯军,寡不敌众,城池被破,只剩下戊己校尉关宠,孤身一人,被围困在一棵最大的柳树底下。

匈奴领兵的万夫长栾提商,十分佩服戊己校尉关宠的勇敢和血性,力劝关宠投降匈奴单于,并向关宠许诺道:

“戊己校尉大人,只要你归顺单于,不仅性命可以保全,还有机会,可以回归中原。戊己校尉大人这样白白牺牲,化身腐骨,有何意义呢?”

关宠仰天长啸,回应万夫长栾提商道:

“我朝太史公有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大丈夫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属平常。

不瞒大王,自从本校尉来到西域驻屯,抱着的,就是以死报国的耿耿忠心,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心里就从未想过,能够活着回去。

你我各为其主,上了战场,只有你死我活的命,绝对不可能苟且偷生。”

戊己校尉关宠说完,就把手中的长矛,抛向了贼酋栾提商,栾提商不备,一下子被刺下马来。

见首领栾提商遇刺,匈奴将士愤怒不止,乱箭齐发,戊己校尉关宠,倒地身亡,尽忠而去。

正当愤怒的匈奴将士,要割下关宠的首级,为首领报仇雪恨,回去邀功时,突然一阵狂风吹来,柳树的柳枝,跟着舞动起来,顿时昏天黑地。

匈奴兵被突然的狂风,吹得七零八落,晕头转向,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关宠的尸身,割下关宠的首级呢?

待到风停之时,柳树下戊己校尉关宠的尸身,已不见了。

受伤的贼酋栾提商和匈奴将士惊诧不已:“哎呀,这个戊己校尉,多半有天地神灵护佑,我们不要触怒神灵。”

受伤的贼酋栾提商,不再寻找关宠的尸身,率领匈奴军队,匆忙而去。关宠的尸身,也不知所踪,成为了历史之谜。

6

其实,车师前王国君臣百姓,甚至军队将士,都十分感激汉朝廷的厚待与轻徭薄赋,痛恨匈奴汗国的残暴与横征暴敛。

因此,大概是车师前王国百姓,或者军队将士,仰慕戊己校尉关宠对车师前王国百姓的厚待,趁乱拖走了关宠的身体,就地掩埋。也可能是关宠和自己的战友们一道,已经战死在柳中城,尸身难以辨认。

后人的传说中,关宠最终被柳树神所救,回到了中原自己的故乡;也有人说,关宠战死了,他的魂灵,已经融进了那一颗茂盛高大的柳树之中。

柳中城的那棵柳树,越来越茂盛,一直活到了现今,依然耸立在柳中,默默述说着英雄关宠的传奇故事。

7

五更鼓响时,戊己校尉耿恭,独自登上烽燧台,观察敌情。朔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耿恭望着手中那盏乌孙马灯,忽然想起戊己校尉关宠,临走前留下的话语。

帐外传来军吏范羌低沉的禀报声:

“校尉大人,已查获三十匹染血战马印记,蹄印通往疏勒河畔的汉军盐池。”

“让锐士石修,带五十轻骑,佯攻柳中城,支援己校尉关宠。”戊己校尉耿恭,将马灯塞进怀里,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投下阴影,自己独木难支,还不忘支援友军关宠,吩咐军吏范羌道,“军吏大人,你带辎重队,绕道白龙堆,烧毁所有标记狼烟的桦树皮,看看有没有机会,突破匈奴的重围,回到河西,去搬援军,顺便领回,疏勒城将士们的寒衣。”

军吏范羌刚要领命,戊己校尉耿恭,突然按住他的手腕道:

“军吏大人,请你稍等。”

耿恭从怀中掏出半块残缺的玉玦,“这是当年霍去病将军,分给各部校尉的兵符,去龟兹王廷找玉匠,用整块和田玉补全它,作为请军的信物。”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疏勒城东门,突然升起黑烟。匈奴斥候们疯狂挥舞着弯刀,却见冲在最前的重甲骑兵,突然人仰马翻,那些战马的铁蹄,不知道何时被人涂上了乌头汁液,中毒而死。

耿恭站在城楼上,看着军吏范羌,驱赶着装满毒蒺藜的牛车,驶向辽阔的漠野,向遥远的东方而去。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十三岁的自己,蜷缩在伯父建威大将军耿弇的营帐里,聆听伯父耿弇的教诲,老将军将虎符按在耿恭的掌心,教导耿恭道:

“孩儿啊,你要记住,真正的烽火,不仅仅是要燃烧在我们的烽燧上,更要燃烧在敌人的粮道之上。”

8

耿恭从怀中,取出伯父耿弇当年留下的铁匣。匣中的羊皮地图,标注着天山深处的各处重要通道,最末端的朱砂印记,是那样的鲜明。

当耿恭展开第三张帛书时,一滴滚烫的蜡泪,突然晕开了字迹,那是伯父耿弇,当年亲笔所书的《戍边策》。

“若遇朔方等西域边地叛乱,可引天山融雪灌城,开拓荒地,驻屯将士,稳定地方,以夷制夷。”

耿恭的指尖,抚过字迹边缘的毛刺,恍惚间看见伯父耿弇,在玉门关外举着火把,身后是万顷黄沙中,倔强挺立的胡杨林。

洞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军吏张封,捧着药碗进来时,正撞见耿恭,将虎符按进祭坛旁的案桌里。

跳动的火焰映红了耿恭刚毅倔强的面庞,也照亮了祭坛上并排摆放的青铜剑,伯父耿弇的“破虏”、父亲耿广的“斩狼”,以及此刻正在耿恭掌中抚摸的“汉魂”。

“校尉大人,锐士石修等,已经带回消息,北虏的军队铺天盖地,联营数里,突出重围,恐怕困难重重。”

军吏张封,突然噤声。

耿恭转过身,目光如炬地扫过洞壁上的星图道:“为将之道,奇正相依。传令全军,今夜子时,埋锅造饭,我要打北虏一个措手不及。”

耿恭十分清楚,柳中城中戊己校尉关宠的处境,关宠嗷嗷待哺,正在等待着疏勒城的粮草增援。

而自己的处境,也并不乐观,疏勒城的瓮城里,正涌动大批的汉军勇士,正奋力驱赶,已经闯进城池的匈奴汗国军队。

9

三更时分,疏勒河畔的匈奴大营,亮起连绵篝火。匈奴汗国左鹿蠡王酒意阑珊,抚摸着从战死汉军将士身上搜出的羊皮地图,嘴角泛起一声声冷笑:

“汉狗啊,汉狗,等到疏勒城的冰层彻底融化,就是你们的绝命之时。”

10

百里外的疏勒城中,当第一支鸣镝划破夜空时,戊己校尉耿恭,巍然站在疏勒城城头,举起火把。

冲天烈焰中,他仿佛又看见霍去病年轻时的身影,听见玉门关外的驼铃穿越三千年时空,在冻土深处敲响永恒的战鼓。

耿恭正在检查新设置的连环烽燧。他用匕首割开城墙冻土,露出深埋地下的陶瓮。每个瓮口都连接着错综复杂的竹管,这是耿弇当年在漠北之战中改良的“地下传声筒”。

“校尉大人!”司马石修,气喘吁吁地跑来禀告道,“我们的斥候,发现匈奴骑兵往东去了,莫不是北虏有什么阴谋诡计!”

耿恭擦着手中的火药,忽然露出笑容道:“军吏大人,不急,不急。让他们去柳中城,我已经在路上,给他们留下了好吃的。”

他转身指向西方天际道,“军吏大人,你看到那些星斗了吗?今晚子时,它们会变成最亮的箭,射向敌人。”

11

当第一颗陨石坠落在匈奴大营时,左鹿蠡王终于明白,疏勒城的秘密。

城头上那些看似杂乱无回的烽火信号,仿佛燃烧的陨铁,在空中划出巨大的朱雀图腾,实则是戊己校尉耿恭,用《周易》卦象编织的杀阵。

黎明时分,戊己校尉耿恭,站在改道后的疏勒河边。浑浊的河水冲刷着岸边新竖起的界碑,石碑上“大汉永镇”四个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他忽然想起当初前往金蒲城,临行之前,骑都尉刘张叮嘱的话语:

“伯宗啊,你和仲升等汉军诸将,如果能够守住金蒲城,疏勒城,柳中城,于阗国,鄯善国,疏勒国等西域故地,就能守住大汉朝廷,西北边疆的百年太平。”

戊己校尉耿恭耳边,仿佛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一阵阵驼铃声,一支由粟特商人领头的商队,正沿着界碑边新开辟的“金蒲古道”向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