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土地与赋税之变
渭河两岸,金黄的粟浪在秋风中翻滚,预示着又一个丰年。咸阳城内,海商总会门前车马喧嚣,满载异域奇珍的箱笼被抬进抬出;市井坊间,简化字书写的蒙童读物与粗糙却廉价的纸张悄然流通。文化与贸易的变革,如同注入古老躯体的新鲜血液,让帝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然而,站在章台宫高台之上,俯瞰着这片看似繁盛的疆土,林深的心却沉甸甸的。他手中紧握着一卷来自河东郡的黑冰台密报,字里行间浸透着底层无声的呐喊:
“……郡中豪强田氏,兼并民田逾万顷,失地流民附为佃户,租税取其收七成,遇灾年亦不减。有寡妇王氏,夫戍边殁,田三亩被夺,携幼子乞食于道,冻毙于野。民怨积于田垄,如地火奔涌,恐非久安之兆……”
土地!赋税!这沉甸甸的二字,如同帝国基石下的暗流,承载着亿万黎民的生计,也决定着王朝的兴衰。林深知道,表面的繁荣掩盖不了根基的动摇。贵族豪强广占膏腴,失地流民哀鸿遍野,朝廷赋役层层加码……此弊不除,大秦纵有强兵利器、通商巨贾,亦如沙上筑塔,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章台宫内,气氛凝重。林深将密报内容择要禀明,声音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陛下,四海升平,仓廪渐丰,此乃陛下雄才伟略之功。然,巨木参天,其根若腐,风雨必摧!今观宇内,豪强兼并日炽,黔首失地者众,如河东田氏者,非孤例也!佃租高悬,官赋叠压,民力竭矣!此乃动摇国本之痼疾!昔日商君变法,废井田,开阡陌,民得尽力于耕战,故秦强。然今阡陌虽开,其利尽归豪右!臣斗胆进言,当效法先贤遗志,更革田制赋税,使耕者有其田,劳者得其食,则民心安,国基固,陛下万世之业,方可垂于不朽!”
嬴政端坐于玄黑龙椅之上,冕旒珠帘遮蔽了他的眼神,唯有按在鹿卢剑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土地,是帝王权柄的根基,亦是天下豪强贵胄的命脉。触动此利,无异于火中取栗。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帝王特有的审慎与压迫:“林深,你所言‘更革’,意欲何为?如何为之?须知此非儿戏,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有差池,动摇者非止豪强,恐是朕的江山!”
压力如山,林深深吸一口气,将酝酿已久的方案和盘托出:“陛下圣明!臣之策有二,相辅相成:
其一,均田授垦,抑兼并而安黎庶!请陛下颁诏:遣御史、少府吏员,会同郡县,彻查天下田亩、人丁!凡无主荒地、籍没逆产、逾制侵占之田,皆收归国有!再按各郡县丁口(成年男女),不分贵贱,计口授田!男丁授‘露田’(口分田)六十亩,女丁四十亩(视地方田亩多寡可微调),年老身死,田还于官。另授‘桑田’(永业田)二十亩,植桑麻枣榆,可传子孙,永为世业!新占之疆土,亦循此例!使天下编户之民,皆有恒产,皆可温饱!豪强兼并之路,自此而绝!”
“其二,租庸调法,简赋役而苏民力!废黜旧时苛捐杂税,统归三目:
租:按所授露田亩数,年纳粟米二斗(远低于旧时佃租及部分官税),丰年不增,歉年视情减免。
庸:每丁每年需为朝廷服役二十日(修驰道、筑水利等),亦可按每日三尺绢或六斗粟之价折纳,免其亲身劳役。
调:每户按当地所产,年纳绢(或布)二匹、绵三两,或麻布三丈。此乃户调,非按人头。
此法,量入为出,税赋清晰可循,民力得以喘息,豪强亦难逃税网!此二策若行,则耕者乐其田,织者安其室,仓廪实而知礼节,兵源足而国力强!此乃固本培元,铸就万世太平之基!”
林深的话语,如同一幅清晰而充满诱惑力的蓝图:安定的农夫,充盈的国库,忠诚的士兵……然而,这蓝图的核心,是毫不留情地斩向既得利益集团的血刃!
大殿内死寂一片。侍立的李斯、冯去疾等重臣,虽面色如常,但眼神深处无不波澜翻涌。他们自身便是大土地所有者!殿外侍立的郎官、谒者,亦多出身地方豪族。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每一个角落。
嬴政的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摩挲,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均田……租庸调……林深,你可知此议,将置朕于天下豪强贵胄之对立面?”
“臣知!”林深昂首,目光如炬,“然陛下乃天下共主,非一家一姓之君!豪强贵胄,食君之禄,本当忠君之事。其兼并之田,多取自黔首血泪!陛下取之于豪强,授之于黎庶,乃代天行权,布泽苍生!所得者,是亿兆民心,是江山永固!失者,不过是豪强盘剥之权!孰轻孰重,陛下圣裁!且,”他话锋一转,“陛下亦可明诏:凡主动配合清丈、交出逾制之田者,朝廷可按市价赎买,或以其田折抵其子弟入仕、入工学馆之资!此乃疏导,非尽数剿绝!”
赎买!子弟前程!这给了豪强一个体面退出的台阶。嬴政眼中精光一闪,林深此子,不仅敢想,更知进退权变。他沉吟片刻,决断已下:“此议,干系社稷根本。朕……准尔所请!然,不可操切。着尔亲选河东、南阳、蜀郡三地,为试点之区!此三郡,田情各异,民风不同,可为天下范!朕予尔临机专断之权,三郡守县令,皆听尔节制!但有阻挠改革、阳奉阴违者,无论品阶,尔可持朕剑令,先斩后奏!然,”嬴政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电,“若试点生乱,民怨沸腾,或致税赋锐减……林深,尔当知鹿卢饮血,不分贵贱!退朝!”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林深深深叩首,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这柄名为改革的利剑,嬴政交给了他,却也悬在了他的头顶。
试点之路,荆棘密布。林深选择了河东郡(兼并严重)、南阳郡(新垦区)、蜀郡(天府之国,水利发达)作为试验田。甫一抵达河东郡治所安邑,他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意。
郡守府议事厅内,气氛压抑。郡守王绾(历史上为丞相,此处为郡守),乃关中老世族出身,面白微胖,眼神闪烁。各县令、县丞、地方豪族代表济济一堂,表面恭谨,眼神却各怀心思。
林深宣读圣旨,阐明均田、租庸调之要义。话音未落,一位身着华服、须发花白的老者——本地最大的豪强,田氏家主田畴,便颤巍巍起身,声音悲愤:“林客卿!陛下圣明,体恤黎庶,老朽感佩!然均田之策,恐有失偏颇啊!吾田氏累世经营,购置田产,皆依秦律,完纳赋税,何来‘兼并’之说?今若强行分田于氓隶,岂非掠良善以济惰民?长此以往,谁还肯勤勉置业?此非安民,实乃乱法之源!望客卿三思!”他一番话,将“合法置产”与“惰民”的大帽子扣下,引得不少地方官和豪强代表微微颔首。
林深面不改色:“田公此言差矣。秦律固允买卖,然律亦有载:‘民得买卖,然不得过制’。敢问田公,贵府名下田产几何?河东郡丁口几何?人均田亩又该几何?田公之家产,可曾‘过制’?均田,乃还田于民,非掠富济贫!至于惰民之说,更是无稽!授其田,课其租庸,使其自食其力,何惰之有?反观兼并之家,坐收厚租,不事生产,此非惰乎?”
他目光扫过全场,语气转厉:“陛下推行新政,乃为万民开生路,为帝国固根基!凡遵旨而行,配合清丈,交出逾制之田者,朝廷按市价赎买,其子弟可优先荐入太学、工学馆,乃至为郎为吏!此乃陛下天恩!若有阳奉阴违,隐匿田亩,煽动抗拒者……”林深缓缓举起手中那枚象征着嬴政无上权威的玄铁剑令,“此令,可代天行罚!”
冰冷的剑令寒光四射,厅内温度骤降。田畴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言,颓然坐下。郡守王绾连忙打圆场,表示全力配合。
然而,暗流岂会轻易平息?清丈田亩的队伍下乡,遭遇了各种“意外”:田契“遗失”、界碑被毁、刁民“阻挠”、甚至负责丈量的书吏“坠马受伤”。更有甚者,流言在市井闾阎间疯传:
“听说了吗?那均田是幌子!分了田就要抽丁去北疆送死!”
“租庸调?听着轻,到时候加派起来,比现在更狠!”
“别信!分了田也是给官府种,自己落不到几粒米!”
在安邑城外一个准备首批分田的里聚,气氛更是诡异。本该欢天喜地的农户,却个个面带忧惧,眼神躲闪。几个市井无赖模样的人混在人群中,目光不善地盯着临时搭建的分田台。
林深亲临现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他没有立刻开始分田,而是走到一位衣衫褴褛、抱着瘦弱孩子的老妇人面前,温声问道:“阿媪,家中几口人?可有田亩?”
老妇人惊恐地看了看四周,才嗫嚅道:“回……回大人……男人前年修骊山……没了……就剩老婆子和这孙儿……田……田早让里正他舅家……占去了……”说着,浑浊的泪水滚落。
林深心中怒火升腾,他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人群,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乡邻们!陛下知道你们的苦!知道田地被夺的恨!知道租税压身的难!今日这田,不是林深给你们的,是陛下!是始皇帝!从他老人家自己的私库里,省出钱来,从那些占田不耕、吸食民脂的豪强手里,依法收回田地,分给你们!让你们有地可种,有粮可收,有衣可穿,把孩子养大!这田契上,”他拿起一份准备好的柘木田契,“盖的是皇帝的玉玺!写的是你们的名字!是你们子孙后代安身立命的根本!谁敢夺它,就是夺陛下的恩典!就是对抗大秦的法度!林深手中这柄剑,第一个斩的,就是这等国蠹民贼!”
他猛地抽出半截嬴政赐予的佩剑,寒光凛冽!同时,随行的黑冰台锐士和郡兵齐刷刷踏前一步,甲胄铿锵,杀气弥漫!
那几个混在人群中的无赖,被这气势所慑,脸色发白,悄悄缩回了人群。被点名的里正,更是面如土色,噗通跪倒在地。
老妇人看着林深递到她手中、刻着她名字和“露田十五亩,桑田五亩”的木契,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着上面的字迹,仿佛不敢相信。终于,她抱着孙子,对着咸阳方向,重重磕下头去,嚎啕大哭:“陛下……万岁……万岁啊!”
这哭声,如同点燃了引信。压抑已久的悲苦和突如其来的希望,在人群中爆发!无数双粗糙的手伸向分田的官吏,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
在嬴政铁腕的支持和林深雷厉风行的推进下,三郡试点艰难而坚定地铺开。清丈田亩,厘定等级(上田、中田、下田),制作鱼鳞图册(田亩登记册),按丁口授田,发放桑田永业契……每一项工作都伴随着激烈的博弈与暗中的较量。林深坐镇安邑,案头的弹劾奏章堆积如山,来自朝中勋贵、地方豪强的压力从未间断。黑冰台的密报也显示,六国残余势力正试图利用土地矛盾煽动民变。
然而,新政的曙光也顽强地穿透了阴霾。在南阳新垦区,授田的流民如同久旱逢甘霖,拼命开垦着属于自己的土地;在蜀郡,结合工学馆新式农具和水利技术(筒车雏形)的精耕细作,让授田农户的收成远超往年;在河东,那个得到田地的寡妇,用桑田养蚕织布,竟也渐渐有了余粮。
一年后,三郡的试点报告呈于嬴政案头:
官府掌握田亩数量激增(收归逾制田、荒地),授田丁口覆盖九成以上。
租庸调新税制下,官府总税赋收入,因税基扩大(豪强无法逃税)和商业促进(百姓有余钱购物),竟与往年持平,部分郡县反有增长!而百姓实际负担,普遍下降三成以上!
流民锐减,市廛(市场)渐盛,治安好转。三郡请愿要求永行新法的万民书,堆积如山。
因配合得利(赎买、子弟入仕名额)而未被激烈清算的豪强,也因商业繁荣而寻得新利(如田畴家转而投资新式织机作坊)。
冰冷的数字与滚烫的民情,彻底打消了嬴政最后的疑虑。章台宫内,他抚摸着那份沉甸甸的奏报,看着林深因操劳而清瘦却目光灼灼的面容,缓缓起身,声震殿宇:
“传朕旨意:均田授垦、租庸调法,乃安邦定国之良策!着即颁行天下!凡我大秦郡县,依三郡成例,限一年之内,清丈田亩,厘定户等,计口授田,推行新税!敢有阻挠新政、隐匿田亩、煽惑民心者,无论王侯将相,皆以谋逆论处!夷其三族!”
帝国的车轮,在嬴政的意志和林深的设计下,轰然转向。一场触及帝国最根本利益分配的土地赋税改革,如同浩荡的春风,裹挟着希望与阵痛,席卷了大秦的每一寸土地。无数像河东寡妇那样的底层黔首,第一次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桑田”,那份刻着名字的木契,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贵族豪强的庄园被无形的力量分割,旧有的秩序在瓦解,一种新的、更紧密地将小农与帝国捆绑在一起的生产关系,正在广袤的田野上生根发芽。
林深站在安邑城头,望着城外阡陌纵横、炊烟袅袅的景象,心中并无太多轻松。改革只是开始,执行的偏差、旧势力的反扑、天灾的影响……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