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云南少数民族传统知识与防灾减灾的关系

1.民族建筑知识与防灾减灾

云南少数民族有丰富的建筑传统知识，其防灾减灾功能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预防滑坡崩塌灾害。这在少数民族村寨选址过程中有突出表现。他们选址时非常认真，不仅要考虑自然地理上的便利条件，如地质、水源、森林、土地、阳光等，还要符合宗教意义，如从风水上确定所选之地是阳而不是阴地，任何不利因素都会影响到最终的决定。在自然地理方面，村寨房屋和重要建筑群（如寺庙、山神庙等）都不会建在泥石流滑坡等环境脆弱的地方，选址的第一要素就是地基稳定。因此，绝大部分的村寨都会建在地基坚硬的山梁之上，即使在平坝地区，其地基也是坚固的。一些具有泥石流滑坡风险的村寨很多是后来的人为因素造成的，如人口增长，过度开发等，古人在选址时实际上已经考虑到了规避泥石流、滑坡、崩塌等风险。

第二，防范火灾。很多民族建筑都有防火功能，如藏式建筑（尽管近期的独克宗古城还是被火灾吞噬了，但究其原因有人为因素）。西南民族大学兰婕对贵州黔东南侗族建筑的调查发现，其防火功能很有特色。侗族村中的戏台、粮仓等皆为木质吊脚楼，底部木柱建于水塘中，四周都有很多的水，用于防鼠和防火，保护粮仓。村中所有的粮仓都集中在一起，与村民住房保持一定距离，此种相互隔离的设计使粮食得到了保护，即使村中房屋发生火灾也不会烧到粮仓，而侗族村寨之内和周边的水渠、水塘实际上是村民的消防水源。174此外，很多民族建筑，如藏式建筑、彝族土掌房等都有火塘，也有防火之用。彝族人在挖火塘时底部和四周都用厚厚的硬石块隔开，与墙壁保持一定距离。楼上的火塘更加注重防火，除了用石板与楼层土隔开之外，还要分几层，不让热量传到楼层的木头上，四周的石板坚硬，并用土层再次隔离，即使整天烧火也不会发生危险。另外，火塘的位置、风向和排烟方式都与防火有关。滇南的傣族、基诺族、哈尼族、拉祜族、佤族等都住杆栏式建筑，他们全部在竹楼上烧火做饭，但很少听到有杆栏式建筑着火的情况。

第三，防范地震灾害。独龙族、怒族等民族的建筑对地震有很好的防灾减灾作用，房屋的墙不是用石头或者土坯砌成，而是用木头穿斗堆积，整间房屋就是一个整体，地震时不易倒塌。另外，2014年发生在云南省普洱市景谷县的“10·15”地震，震级6.6级，震源深度5000米。原本估计损失会很大，但最后只造成1人死亡，324人受伤，其中8人重伤。为什么震级那么大，震源那么浅的地震伤亡会那么小呢？包括中央电视台记者、建筑专家和抗震专家在内的人都到该地区进行调查，结果发现，其主要原因是当地的民间建筑，这种房屋被称为“穿斗”，特点是整栋房子连成一个主体，地震时即使墙壁震倒了，整间房子也不容易倒。另外，房屋的墙壁与柱子是分离的，柱子在里面，墙壁在外面，墙壁被震倒之后不会往里面倒，因为被柱子挡住了，往外倒的墙壁不会伤到人。第三是当房顶瓦片掉下来时，被房子的楼板隔开了，很少能够砸在人头上。6.6级的地震只造成1人死亡的情况在全国上下震动很大，中央电视台记者甚至说：“这是最不像灾区的灾区。”175它说明传统知识能为现代建筑设计提供很多有益的东西，为其他地区（甚至城市地区）的防灾减灾提供经验。

第四，防风灾、防寒灾和防高温灾害。在风力巨大的地方，各民族都在房屋建筑上下功夫，如大理白族的“三坊一照壁”房屋结构，为了防风防火，设计出了“三合一”的外墙工艺。176滇南彝族、傣族的土掌房有冬暖夏凉的特点，高山彝族的土掌房有防寒功能，河谷傣族的土掌房有防高温功能。彝族和傣族的土掌房在建筑方式、外形上区别不大，差别主要在内部结构上。彝族居住在高山，气候较冷，一般房间都比较小，楼上楼下都有火塘，有的人家有2—3个火塘，整间房屋都比较温暖。而傣族地区气候炎热，他们的房屋都比较高，房间大，不建火塘，一楼宽敞不隔开，二楼虽然隔开，但是房间也比彝族的大。总体上，彝族土掌房有保温防寒功能，傣族土掌房有降温防高温功能。

第五，建筑材料使用中的防灾减灾功能。几乎所有民族的建筑材料，都根据当地的地理气候条件进行严格的选择，使用非常结实的木料，如傣族热带地方建房从来不用松树，而是用坚硬的栎木，因为河谷地区的白蚂蚁非常喜欢吃松木。此外，所有的民族都不用雷击过的树木建房，也不用有鸟窝的或者看到过蛇爬过的树木建房。他们认为这些是不吉利的象征，一旦选用了这些材料，就有可能给户主带来灾难。

当然，还可以通过举行宗教仪式来防止不吉利事件的发生。例如，建房开工以及重要部分的施工，如彝族土掌房立柱、上大梁、填土等，都必须择吉日进行。而且任何重要部分的施工都要进行驱鬼仪式，以避免未来发生灾害。

2.地质地貌等环境知识与防灾减灾

任何一个少数民族群体，无论生活在高山还是平坝地区，都有与周边环境有关的传统知识。云南总面积的94%是高山，大部分少数民族都有与高山地质地貌结构和环境风险有关的传统知识，如生活在哀牢山的彝族、哈尼族、拉祜族、瑶族等，都知道周边环境和地貌状况，知道哪座山有多陡，水土湿润度有多大，土地是否疏松，是否发生过泥石流滑坡等，知道某座山是否安全，是否适合人类居住。对于村寨周边的环境，村民也都知道哪里经常滑坡、崩塌和下陷，哪里有裂缝等。每当雨季到来的时候，人们就将这些地方列为重点观测对象，人和动物都不允许去容易塌陷的地方。这样的知识普及到每一个村民中，是传统知识的组成部分。

云南农业的特点之一就是梯田和山地，这些地区会经常发生滑坡和崩塌。当地人有阻止梯田滑坡和坍塌的传统方法，如果梯田出现滑坡的迹象，就砍竹子或者树干在滑坡点打桩，其深度与滑坡点的危险程度相一致。如果滑坡面积较大，打桩数目较多，反之则少。如果已经造成滑坡，就在打桩的同时，用竹子或者树木将滑坡点铺垫起来，然后再用土填上。如果滑坡点太大，树桩解决不了问题，就开始用石头砌墙，周围再打树桩，最后再填土，这样，梯田才能恢复功能。与梯田相比，山地不具备良好的排水系统，山地滑坡主要是由排水不畅引发的，但山地不易打桩，一般都是通过砌墙来防止滑坡和崩塌。对那些危险的山地，一般都放弃种植谷物，而是以种植果树为主。

云南农业的另一个特点是刀耕火种，几乎所有边境线地区的民族，如佤族、哈尼族、拉祜族、基诺族、布朗族、德昂族、独龙族等都有这样的传统。据研究，刀耕火种与现代农业相比较具有各种优势和意义，对恢复生态环境，提高土地肥力，减少草灾和虫灾都具有重要的意义。177刀耕火种者很少对山地进行大规模的改造，也不深挖土层，或者彻底地砍掉植物，这样就不会造成水土流失，植被恢复也快。表面上，刀耕火种的耕作方式是粗放的，原始的，但恰恰是这些民族的生态环境一直处于较好的状态，笔者调查时对此有深刻的印象，相反，那些精耕细作的农业地区环境脆弱性却相当严重。可见云南少数民族的刀耕火种农业中具有丰富的环境意识和防灾减灾知识经验，各民族将这些知识代代相传，保护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如今，很多边境地区的少数民族大多实行精耕细作，所谓先进的技术也在这些地区得到推广，特别是在一些地区甚至大搞橡胶种植，反而导致生态系统的恶化。这些事实不得不让我们重新思考传统与现代、先进与落后之间的关系。至少，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放弃这些传承了无数年的防灾减灾智慧。

烧山烧地不是简单地把树木砍倒，放火烧之，它其实孕育了一系列的山地防火的方法。实行刀耕火种者都知道何时烧火，从哪里开始烧，怎样做才能不让火灾发生等。在烧地时，人们会选择在风不太大的日子进行，一般都不从下面往上烧，而是先在上面烧开一片，然后再从中间点燃，最后才烧底线部分，这样避免火势太旺。即使不实行刀耕火种，很多民族也有烧山的习俗。据笔者的调查，烧山必须遵循一整套的规则：一是烧山须在春雨后或者在潮湿的条件下进行，尤其避免在极度干燥的天气条件下烧山，还要避免大风天气下烧山；二是必须由有烧山经验的成年男子进行，村里在烧山之前有应急的方式，如果火势失去控制，能够及时通知其他村民来灭火；三是要有隔离火种的道路，并且从道路下边最接近道路的区域烧火，然后再烧中段和底部，这样，火势从下而上也不会越过已经烧过的区域；四是烧火的区域不能连接成片，要烧完一片又烧一片，不能整体连片烧山；五是烧山的时间通常是早上或者下午，避免正午时烧地；六是烧山要年年都烧，不能一年烧一年不烧，避免干柴野草堆积过多。与烧山相比，烧地则容易得多。在开荒的时候，人们都会将新开垦地区的树枝、树桩等烧光，以制作肥料，但是烧地总是从上边烧到下边，避免火苗越过新开垦的山地串入森林。因此，烧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减少发生森林火灾的可能性。

云南东部、东南部的大片土地呈现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特征，即石漠化，生态系统比较脆弱，由于很多地区出现了灾变，人们无法耕作，无法放牧。但是生活于此的各民族，包括彝族、苗族、壮族、瑶族、哈尼族等，都在长期的生产过程中积累了对抗石漠化的传统知识。如苗族，就通过捡含有种子的鸟粪放入石缝中，成功地种植了很多植物，另外，他们还在石缝里植树，在石山上种植当地的传统植物，实行“树要活，不烧坡”的方法，有效地应对了石漠化。178在学者们看来，苗族的石漠化传统知识应对方式没有办法通过自然科学来解释，但是它却能够在实践中取得成功。179在玉溪市元江县洼垤乡，彝族濮拉人和尼苏人都居住在喀斯特石漠化地区，他们通过砌墙造地等方式，硬是在石缝中种出了高质量的烤烟，改变了旧观念。喀斯特石漠化问题严重的，还有昆明市石林彝族自治县，该县所有地区都处在石漠化的覆盖范围之内。与其他地区不同的是，该县把石漠化当成一种地理标志产品，申请到了联合国的自然和文化遗产保护，成为他们的经济之源。

3.民族生态知识与防灾减灾

云南少数民族都有丰富的传统生态知识，一度成为预防干旱和饥荒的重要手段。例如，生活在滇南哀牢山的彝族尼苏人，能够从山中寻找出两百多种野生食物，如野菜、野花、野果、蘑菇、根茎等，加上狩猎和野生蜂蜜等营养品，即使碰到干旱、粮食减产也是可以度过的。在尼苏人看来，要在山上寻找可使用的野菜、野果并非难事，仅仅野菜类就超过100种，在春季还有各种野花。彝族地区有两种花是可以当成“饭”来使用的，一种叫“莫洛朵”，另一种叫“维呐”。莫洛朵花被认为是特等的“饭”，维呐花则为次等。彝语谚语“莫洛朵花如同大白米饭，维呐花如同玉米饭”就说明了这一点。在彝族地区，只有莫洛朵和维呐可以当饭来吃，其他所有的花都是当“菜”食用的。彝族地区的野果也十分丰富，如黄坡果、黑坡果、枇杷果、杨梅、多依果、野芭蕉果等，都能够在不同的季节里找到。彝族地区的蘑菇同样十分丰富，很多人都可以拾到50多种的食用蘑菇。彝族地区的根茎也十分丰富，如山药、蓑衣果等。要是加上狩猎中得到的野生肉类、蜂蜜、蜂蛹等食品，彝族人的食物种类不仅多样，还具有丰富的营养成分，即使在没有发生干旱和饥荒的年份也是当地彝族人的传统特色饮食。

傣族是非常擅于打鱼的民族，他们不仅对水田中的谷杈鱼、泥鳅、黄鳝、鳉鱼等非常熟悉，还擅于捕捉江河里的各种鱼类，也擅于养殖鱼类。他们男女分工不同，男性下河撒网捕鱼，女子在田中用笼子捕捉泥鳅、黄鳝、鳉鱼等。在过去，傣族社会中还有不会捕捉泥鳅黄鳝的女子很难嫁出去的说法。他们除了在平时下河捕鱼外，每当碰到暴雨大雨和红河涨水的时候，就会整天捕鱼，很多男子甚至晚上不睡觉，捕鱼到天亮。河谷地区有各种野菜、野花和水果，特别是在水果方面，热带水果种类也是丰富的，他们能够将野菜、冬瓜等做成各种鲜美的食品。其传统饮食腌鸭蛋和干黄鳝更是让其他民族的人赞不绝口，所谓“腌鸭蛋，干黄鳝，二两小酒天天干”就是傣族传统饮食的真实写照。

云南少数民族的食物储藏方法，也能够为预防因干旱等灾害引起的食品短缺起到重要作用。高山彝族人、哈尼族人、拉祜族人等将猪肉用石板压干后，挂在通风处，制成火腿，能够保存3年以上的时间。傣族人由于气候状况无法制作火腿，就将所有的猪肉放入土罐中，腌制成酸猪肉，傣语称为“呐木宋”，可以保存3年以上。傣族人同时将鸡肉、鸭肉、鹅肉、鱼等都放入罐中保存，在热坝地区使用酸肉可以达到解暑效果。高山地区的彝族人、哈尼族人、拉祜族人等经常将各种蔬菜晒干保存，等到没有蔬菜或者食品较少的时候使用。这些晒干的蔬菜、豆类、竹笋等，与腌制品及腊肉、腌肉类结合在一起，可以缓解很多食品短缺上的困难，加上野外的蔬菜水果等，当地人在营养上还能实现多样化。

少数民族都有常用的止血药物，具有消炎止血的作用，并且被广大人民所知晓。例如，彝族中就常用蒿枝来止血，使用时先用石头将其舂碎，使浆汁出现在表面，然后涂在伤口上。患者起初会感到非常疼痛，但止血效果很好。止血的药物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涉及到灾害发生时期的外伤和急救，当政府的急救医疗队尚未到达的时候，地方传统急救方法就会变得特别重要，特别是很多的村子都没有社区医疗点，连基本的消毒都没有办法进行，此时传统药物就能发挥重要作用。此外，几乎所有的少数民族都有骨科医生，而且都认为他们能够解决西医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对骨科有非常大的贡献。笔者的家乡在1970年代时有很多云南地质大队的探矿人员，他们经常在探矿时摔伤，甚至导致断肢。因为知道彝族的骨科特别好，其骨科伤员也是送到彝族村寨中，只要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回到单位上班了。

傣族、哈尼族、拉祜族、瑶族、苗族等民族在骨科上也有丰富的传统医药知识，都能够在灾害急救中发挥作用。事实上，不论是地震还是地质灾害，政府的急救人员是无法在第一时间到达灾害现场的。1976年唐山大地震，第一批到达灾区开始抢救人的外地援救队伍——北京部队坦克某师，也是在地震发生近八个小时，才从西北方向进入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市区；其他大部分救灾队伍是在7月29日和30日即地震发生24小时之后才陆续到达。180在救灾队伍未能在第一时间到达灾害现场的时候，民族医药能够发挥作用。